天有不測風雲,剛才還是碧空如洗,萬里無雲,可是,在短短的十數分鐘,天幕就如濃墨掉進白開水般,弄得烏黑一片。
雨點像打翻了的鉛字架一樣,一發不可收拾,假着閃電與雷聲的餘威,把街上的人驅得如掉在地上的蜂巢般,四散而逃。
隆隆的雷聲,把產房內的呷吟聲蓋過。
「……差不多了,再用力點!」助產士趁雷聲稍歇,向躺在床上的產婦說。
哇!哇!
聽到自己的骨肉第一次在人間發出聲音,剛才還痛得滿頭大汗的產婦,嘴角已呈現一絲笑容。
「林太,恭喜你生了一個仔。」助產士把嬰孩清潔妥當後,用輕軟的毛巾包着,交予產婦。
「樂哥,國裕還未滿月,你這麼快又要回婆羅乃?」剛產下麟兒的女子對丈夫說。
「這也是沒有法子的呀,那邊的工作我實在放不開,今次回來,公司給我半個月假期,已經情至義盡了。」那名男子不滿地說。
在最需要丈夫愛護的時候,所得到的是較陌生人更冷淡的對待,女子心中一酸,淚水流出眼眶,滴在懷中嬰孩的臉上。
社會學家說,人的成長,就如在製陶人手中的黏土一樣,除既定的成分如高嶺土、石英、長石等外(先天遺傳),黏土能否成器,完全由製陶人掌握(後天培養)。
當製作好的坭坯未送入窰爐素燒前,尚有改變機會,但經高溫燒製後,一切就無法改變,極其量是用釉彩去加以美化及遮掩缺點,無法改變它的形狀。
一隻碗就是一隻碗,就算把它打破,它還是一隻碗(破碗),不會變成一隻碟或一個花瓶。
社會學家相信,一個人的童年生活,直接影響他的人格及成長。
對他來說,童年是一場又一場無休止的噩夢,這個噩夢,就如愛滋病毒一樣,打算永遠跟着他,至死不休(因為愛滋病人死後連捐贈器官的「自由」也沒有,而且還只可以火葬)。
由懂事那天開始,到二十七歲的今天,他都是父親的眼中釘,世上愛他的只有三個人,一個是「另一個自己」,一個是把他帶來世上的親生母親,另一個是不定期與他溝通的「上帝」。
「另一個自己」是甚麼意思?
青山醫院一名精神科醫生在為他進行檢查時,亦有問這個問題。
他用不屑的眼光望着那名醫生,就像聽到一個努力扮聰明的人,問了一個極端愚蠢的問題一樣。
「難怪上帝說你們都是低等生物!」那名醫生隱約聽到他這樣說。
「另一個自己」,根據他的解釋,是當「上帝」叫他做一些重要事情時,他不用自己動手去執行。
因為,此時「另一個自己」就會出現,他如靈魂出竅一樣,以第三者的身份,看着「另一個自己」執行「上帝」的指令。
「上帝」的指令是甚麼?
「上帝」的指令是「替天行道」!
尖沙咀大華夜總會,茶舞剛結束,晚舞還未開始,不過,休息室內的「媽咪」(媽媽生,舞女領班)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姐,已準備就緒,迎接貴客來臨。
在歡場女子眼中,祇要一擲千金,花費得起的,就是她們的貴客,畢竟,這是講金不講心的銷金窩。
夜總會內的編制,有點像製衣廠的分科車位,旗下小姐分成個多個組別,每個組別由一名領班負責帶領。
由於在習慣上,這名領班稱呼組內的小組做「女」,所以相對地,她就成了些小姐的「媽咪」。
以前,客人亦跟小姐一樣,叫舞女領班做「媽咪」(所以有「火山孝子」之稱),但其後有人認為侮辱了自己的娘親,所以改叫「媽媽生」。
「媽咪」並不易做,除了善解人意,記憶力好外,還要恩威並重,令旗下的「女兒」為她賣命。
「女兒」就是「媽咪」的本錢,旗下的「女兒」能替公司賺錢,「媽咪」的身價亦水漲船高。
當別間夜總會挖角時,「媽咪」可以向新主索取一筆可觀的「過檔費」。
「媽咪」通常都是當舞小姐出身的,因為這樣才了解小姐的心態。
做「媽咪」雖然賺錢不及舞小姐,但勝在收入穩定,而且「職業生命」較舞小姐長,因為她們一般可做到四十歲。舞小姐到三十歲,就已被視為爛茶渣了。
不要以為做「媽咪」的,年紀一定很大,其實大部分都是二十多歲,與舞小姐的年紀相若。
現年二十二歲的陳鳳蘭,就是這間夜總會第八組的「媽咪」。
陳鳳蘭旗下的「女兒」,質素祇是一般,幸而每一個都十分聽話,而且喜歡賺錢。
喜歡賺錢是舞小姐一個絕大優點,因為祇要客人出得起錢,她們就千依百順。
瑪姬是最喜歡賺錢的一個,其他舞小姐不願接,甚至不敢接的客人,祇要對方付出的金錢能打動她的心,她都不會拒絕。
「瑪姬,錢當然是越多越好,但亦要顧着自己的身體。每次看着你出去,就擔心要往醫院探你。有一些客,是接不過的。」陳鳳蘭曾多次勸告瑪姬,但瑪姬卻有她自己的想法。
「蘭姨,那些人比起我家中的禽獸,又算得甚麼?」瑪姬淡淡地說,像在說別人的故事一樣。
陳鳳蘭知道瑪姬口中的禽獸,就是瑪姬的父親及哥哥。瑪姬今年雖然只有十八歲,但她的苦難卻比一個八十歲的人還要多。
瑪姬的父母都是癮君子(吸食毒品),在灣仔一幢唐樓天台上的一間僭建鐵皮屋居住。
在十三歲那年,瑪姬被較她大五年的哥哥奪去童貞,她的父親知道之後,一怒把她的哥哥趕走。
瑪姬以為父親是因為哥哥姦污了她而大發雷霆,可是,當她的父親壓在她的身上,幹着較她哥哥更醜惡的行為時,她才了解到,她父親動怒的原因,是由於她哥哥奪了她的初夜,令到她的「身價」低降。
瑪姬的父母,原想再過一兩年,就把她賣給淫媒,賺取一筆金錢,可是,這個「美夢」卻被瑪姬的哥哥粉碎了。
噩夢,還是剛掀開序幕,命運就如在路軌上飛馳的火車一樣,無法改變它的方向,無法改變它的終點。
自此,瑪姬就成了一名雛妓,被她的父母控制在那間鐵皮屋內賣淫。除接客外,尚要成為父親及兄長的洩慾工具。
對瑪姬來說,那九個月可以說是活在人間地獄之中,直至她遇到保羅。
保羅是一名黑社會份子,但對瑪姬卻情有獨鍾,當時瑪姬是十六歲。
「保羅,替我殺了他們,以後我就是你的了。」瑪姬用自己的身體作承諾。
一夜,瑪姬聽從保羅吩咐,在午夜時分離開那間鐵皮屋。未幾,那間鐵皮屋的門窗就被人用鐵鏈從外鎖着,然後縱火燃燒。
看着父母及兄長欲逃出火場而不得的絕望表情,瑪姬口角呈現一絲冷笑。
警方很快就查出這宗縱火兇案是保羅做的,將他拘捕。
保羅將所有罪名一力承擔,令瑪姬能置身事外。結果,保羅被裁定謀殺罪名成立,由於年齡未足十八歲,須由英女皇發落,其後判監七年。
「保羅,你安心坐監,我會等你出來的。」瑪姬並非單憑口講,而是用行動去證明,每個月,她都去探保羅,保羅入獄後亦洗心革面,學習絲網印刷,希望出獄後能有一技之長,不致再在黑海沉淪。
瑪姬拒絕社會福利署照顧,自己以「個體戶」姿態走「私鐘」。
基於保羅的關係,瑪姬獲得特別照顧,未受到黑社會人物騷擾。
十七歲那年,瑪姬用他人身份證,虛報年齡(十九歲),到陳鳳蘭任職的夜總會當舞小姐,被編入陳鳳蘭那一組。
陳鳳蘭知道瑪姬的身世後,對她十分同情,處處關懷,兩人更結為金蘭姐妹。
瑪姬為在保羅放監前賺到足夠金錢,所以不論是甚麼客人都接,只要付得起錢就行。
到歡場的男性,有小部分是性變態的,一般歡場小姐對這些人都敬而遠之,因為怕「有錢冇命享」。
瑪姬卻「人棄我取」,成了那些性變態人客的寵兒,錢雖然賺得多,但亦要付出皮肉之苦作代價。
不過,近幾日,瑪姬總算可以賺一些「舒服錢」。
「瑪姬,中村武夫這個日本仔,一連幾日都幫你Full-escot(全鐘),看來是對你有點意思,你要把握這個機會,這種人客,是可遇不可求的。」陳鳳蘭對瑪姬說。
中村武夫是香港一間日資百貨公司的高級職員,年紀約四十歲,太太及獨生女在一宗車禍中喪生,至今仍未續娶。
中村武夫經常都與朋友到歡場消遣,但每次都揀選不同的舞小姐,直至他遇到瑪姬為止。
「瑪姬,你與我的亡妻有八九成相似。」這是中村武夫揀選瑪姬的原因。
中村武夫似乎已對瑪姬着迷,隔晚就買瑪姬全鐘,避免給人捷足先登。
本來,按歡場規矩,舞小姐被客人買了全鐘,是可以不用上班的,但瑪姬為賺多點鐘錢,所以亦如常上班,陳鳳蘭亦樂得多一名舞小姐應酬人客。
中村武夫沒有異議,因為他十分喜歡夜總會的氣氛,就算買了全鐘,也會到夜總會捧場,最重要的,是他一抵達,瑪姬必須立刻陪他。
「瑪姬,中村來了。」陳鳳蘭在瑪姬耳邊說,瑪姬向客人致歉後,就隨陳鳳蘭前往中村所在的房間。
「中村先生,你們慢慢談。」陳鳳蘭識趣地退出房間,房門還未掩上,瑪姬已如小鳥般投入中村的懷抱。
「瑪姬,你考慮清楚沒有?」中村的手在瑪姬的身上移動着。
「中村,我知道你對我好,但你提的那件事,卻令我左右為難。」瑪姬用抱歉的聲音說。
「瑪姬,只有你才能取代美子(中村亡妻)在我心目中的地位。你穿衣服時,和美子一模一樣,可是,脫光了之後,就完全是另一個人了。」中村說:「祇有在美子身上,我才能夠靈慾一致。」
中村其實是一個癡情的人,他念念不忘自己的妻子——美子,而事實上,亦祇有美子能滿足他的性虐待心理。瑪姬雖然亦可忍受中村的性虐待,但她身上仍缺少了美子能令中村愛得瘋狂的東西。
能夠令中村瘋狂的,是美子身上的紋身。中村將為美子拍下的紋身圖片隨身攜帶,要看着那些照片,才能激起他的性慾。
事實上,不單是中村,就算是普通人,看了那些照片,也會血脈沸騰。
美子身上的紋身,是在大腿內側,左右都紋上一個如敦煌飛仙般的裸女。裸女的右手向前伸出,直達兩腿中央,而在兩腿中央,則有一幅男女交歡的春宮畫。
中村要求瑪姬將那些圖案紋在身上,對於這個要求,瑪姬感到為難。
紋身一經紋上後,就無法消除,歡場中的人客,很多都不喜歡紋身的女人的。為了自己的「生計」,瑪姬心想,如中村堅持的話,她情願失去這一個佳客。
可是,中村最後也令到瑪姬改變主意。
「瑪姬,我是認真的,如果你肯紋身的話,我一次過給你二十萬。」中村說完,取出支票簿,簽了一張二十萬元現金支票,放在枱面。
二十萬並非一個小數目,瑪姬為自己倒了一杯酒,一飲而盡。
持着空酒杯的手顫抖着,中村也不去催促,終於,瑪姬拿起那張支票。
付出了二十萬,中村還像是佔了大便宜一般,開心得說出一連串的日本話,他大概忘記了瑪姬只懂聽廣東話。雖然瑪姬聽不懂,但從中村的表情推測,中村的確十分開心。
打烊後(夜總會下班),瑪姬約陳鳳蘭到附近一間夜店宵夜。
「瑪姬,中村今晚又沒有興趣?」陳鳳蘭問。
原來,中村除第一晚有帶瑪姬外出過夜(進行性交易)外,其餘日子,都是在夜總會打烊前離去。
瑪姬曾對陳鳳蘭說,中村似乎她的肉體沒有興趣,那晚只是叫她脫光衣服給他仔細觀看。
「蘭姨,我有件事與你商量。」瑪姬將中村的要求及紋身的代價說出來。
「瑪姬,二十萬不是一個小數目,況且,紋身是在大腿內側,就算是穿迷你裙,只要穿深色絲襪,相信也難看出來。」陳鳳蘭說:「至於客路方面,一個中村已可抵得住其他人,退一步說,紋了身,可能會招徠更多客也說不定,那些紋身,連我看了也覺得心動。」
於是,兩人就決定明日下午,依中村留下的一個地址,去找紋身師傅。
文心紋身。
文心是一位紋身師傅的名字,姓文名心,紋身是他的職業。
文心的父親是一名紋身師傅,他們的技術是世襲的。在文心還未出世時,他的父親撫着妻子隆起的肚皮說:「假如生的是兒子,就叫做文心。」
換言之,在文心見到這個世界前,他的父親已為他選定紋身這份職業。
為何他的兒子要叫做文心呢?有人問文心的父親。
「難道沒聽過『文心雕龍』嗎(《文心雕龍》是一部中國文學名著)?我們做紋身的,雕龍的機會還會少嗎?」文心的父親說。
文心得到父親衣鉢真傳後,到日本深造,拜紋身大師三船敏夫門下,成為行內公認最佳紋身師傅。他的傑作,尤得到日本人推崇。
中村武夫在一個日本人聚會中認識文心,勾起對美子的無限回憶,因為美子身上的紋身,正是三船敏夫的傑作。中村認為,能夠將美子身上的紋身圖案,忠實的表現出來,文心是最適當人選。
在中村的苦苦哀求下,文心曾將那組圖案紋在一張豬皮上,令中村如獲至寶。
2010年1月13日 星期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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