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0年1月11日 星期一

魔間刑警狄天行網上版:石崗船民營變人間煉獄

楔子

一九九七年一月二十四日,晚上六時半,電視台晚間新聞時段。
「困擾香港多年的越南船民問題尚未解決,但在一九九二年大年初一,於石崗船民營暴亂中,一百一十八名死傷者家屬,已向港府索取賠償,總金額達三千六百多萬元。」
「保安科考慮到有關訴訟,可能涉及難以估計的巨額費用,建議政府與索償一方協商,議定賠償金額為二千八百萬元。」
「保安科一份向立法局財務委員會申請撥款的文件指出,索償一方可能會指控香港政府,沒有給予被羈留的船民更妥善的保護,以確保受害人的安全。」
「文件又引述律政司意見,指過往有案例顯示,在一些情況下,當某些羈留人士遭另一批羈留人士傷害時,羈留當局有責任作出賠償。」
「保安科官員認為,雖然法庭的裁決未能確定,但由於索償一方已獲法律援助署提供法律援助,所以無論勝訴與否,港府都要承擔巨額的訴訟費用。」
「石崗船民營暴亂,於一九九二年二月三日深夜發生,即年初一凌晨,結果釀成二十四人死亡、一百一十四人受傷。」

.......................

「唔好搵我!」一把瀕臨絕境,撕心裂肺的聲音,在彩虹邨銀河樓一個單位響起,在華燈初上的時候,使人不寒而慄。
歐陽煒鈞雖然努力去忘記那幕人間煉獄的情景,但每當聽到有關越南船民的消息,他的腦海中就會浮現那日的悲慘情景,令他掉進痛苦的深淵之中。
更何況,他剛才從電視新聞中聽到、看到的,正是毀了他的一生,將他折磨得生不如死的一幕。
彩虹邨銀河樓響起了急促跑步聲,跑步聲急促得就像被餓豹追噬的獵人一樣。
無論跑得如何快的人,總有慢下來的時候,更何況他的手腳被不知多少隻手抓住,是被死命抓住不放,就像「鐵達尼郵輪」沈沒時,乘客爭上救生艇的情況一樣。
「放開我啦!」歐陽煒鈞的雙手雙腳被人從後抓住,動彈不得,驚惶地掙扎,在拉力及對抗下,他的身體騰空成了一個「弓」形,雙手雙腳向後屈,但腰部卻向前挺。
「唉!又發作了!」與歐陽煒鈞由細玩到大,同在銀河樓居住的阿文,聽到歐陽煒鈞的慘叫聲,嘆了一口氣,開門出外察看。
阿文是一名虔誠佛教徒,與歐陽煒鈞一齊考進警隊,被分配到同一間警署工作,歐陽煒鈞頸上所掛的一尊小金佛,就是阿文送給他的。
「我師父知道你的事,叫我將這尊小金佛交給你。」阿文珍而重之將一尊小金佛交給歐陽煒鈞,對他說:「師父說,當你感到煩悶時,用手摸住小金佛就可消除煩惱。」
戴上小金佛後,歐陽煒鈞果然安心了許多,但在每年的農曆新年前後的日子,他又會無法控制自己。
「為甚麼?為甚麼人會做出這種野獸行為?」歐陽煒鈞接受精神科醫生治療時,茫然地問。
「為甚麼?為甚麼我幫不了他們?我眼見他們活活燒死,可是,我甚麼辦法也沒有,我幫不到他們,但他們反而用自己的生命救了我!」歐陽煒鈞用雙手緊抓着頭髮,如果頭髮是困擾着他的煩惱,他會毫不猶豫地將頭髮逐根拔光。
鎮靜劑的藥力雖然可以控制歐陽煒鈞的行動,但卻無法限制他的思維,他的思維又回到他不願記起,可惜未能忘記的日子。
過時過節,是維持治安的警務人員最忙碌的日子,為集中及有效運用人力,警方從各個警區,抽調部份警員組成「機動部隊」(俗稱藍帽子),然後按實際需要派駐各區,主要負責「人潮控制」及應付緊急事件。
歐陽煒鈞與同袍離開「機動部隊」總部時,絕沒有想到,這次任務影響了他的一生。
一九九二年二月三日,農曆年初一。
當市民抱着喜悅心情,迎接新一年來臨的時候,慘劇就在石崗越南船民羈留中心發生。
石崗越南船民羈留中心,羈留了來自前南越及前北越非法來港的船民,等候核實身分列為難民等候其他國家收容,或列作船民遣回原地。
由於一直以來的文化差異,來自前北越的船民較為貧窮兇悍,前南越的船民則較富有溫馴,在羈留中心內,雖然大家都是冒生命危險投奔怒海,在九死一生情況下到達香港,但前北越船民仍經常欺負前南越船民。
在慘劇發生前一星期,一名前北越船民在羈留中心內姦劫一名前南越女船民後,被女船民的親友伏擊打至重傷。
這些事,在船民羈留中心內並不罕見,沒有人認為有甚麼大不了。
今次與過往其他類似事件不同的地方,是姦劫女船民被打至重傷的男子,是羈留中心內,前北越營內一名「話事人」,他叫做阮二。
羈留中心一向都用「以越制越」方式管理,為方面溝通,負責管理羈留中心的政府部門,要求羈留中心內的每一個營(單位),各選出一名「話事人」與當局溝通,「話事人」可以與當局溝通,享有一些特權,而「話事人」在自己的營內,所享的特權就更多。
阮二隱瞞了自己的不法行為,反指被前南越船民無理毆傷,煽動前北越各營船民向前南越營進行報復。
「我今次到南越營,其實是為大家打探消息,我打探到南越營內有三十個家庭,會在農曆年後獲准到美國定居,他們是前南越政府的高官,身家豐厚。」阮二說:「單就金葉(用黃金打成的小金片,方便逃走時攜帶。)就有好幾百斤,我就是在打探時被他們發現,結果被他們打傷。」
阮二提議在羈留中心製造一場暴亂,乘亂打劫那三十個富有家庭及到前南越營搶掠。
「我們無財無勢,沒有國家會收容我們的了,到最後,我們還是會被遣回越南。」阮二說:「我們冒死偷渡來香港,目的是過一些好的生活,如果我們得到那些財富,就算遣返越南,我們也可過富翁一樣的生活,才不枉我們冒險一場。」
阮二的說話打動了各人,大家都同意洗劫前南越營。
「下星期,二月三日,是中國人的農曆年初一,在這一日,營內的管理人員較少,警戒亦較鬆,我們就在凌晨二時趁夜下手,在天亮時,我們已經是富翁了!」阮二說。
一齣滅絕人性的慘劇,就此敲定。
二月三日,零時零分。
新年快樂!
歐陽煒鈞與阿文在「機動部隊」總部內,互祝新年快樂,兩人因為被編入「支援部隊」,所以不用出外執勤,留在總部負責聯絡工作。
零時十分,一切平靜。
歐陽煒鈞將從香港各警區傳來的資料,輸入電腦,除一些輕微醉酒鬧事外,沒有嚴重罪案發生。
一時十分,一切平靜。
歐陽煒鈞伸了伸腰,對阿文說:「今晚相信可以平安度過,明天我們不用當值,一起看電影吧!」
二時十分,總動員警報!
「石崗船民羈留中心發生縱火騷亂,全體總動員支援!」
歐陽煒鈞與阿文匆匆到操場由合,由指揮官講述初步情況後,藍帽子警員陸續登上警方的大卡車,向石崗船民羈留中心進發。
在遠處,已見到煙火直衝雲霄。
「燒得咁厲害,不知發生了甚麼事?」歐陽煒鈞看着被火光映紅的天空,對阿文說。
「看情形一定是發生了大件事。」阿文說,他回答時絕沒料到嚴重性超乎想像。
二時三十一分,大件事!
「我們要求警方協助,船民中心被人縱火,部分營房更被人用鐵鏈從外鎖上,有手持武器的船民阻止我們接近火場!」一名消防官員對到場的警方指揮官陳警司說。
陳警司看到整個石崗船民羈留中心陷入一片火海之中,在火光照耀下,看到一批手持武器的男人,正驅逐一批婦孺,阻塞進入羈留中心的道路,令消防車及警車無法進入。
陳警長知道,如果再拖延下去,可能會導致災難性後果,他果斷然地向下屬命令:「清場!」
大批藍帽子警員以兩人一組,向羈留中心一個主要入口衝去,在這批藍帽子警員中,有手持擋板的、有手持籐牌的、有持催淚氣發射槍的、手持警棍的、持爆破工具的、赤手空拳的,他們依「清場」指令各就各位。
石塊、玻璃樽、汽油彈,各式各樣的雜物,不斷由羈留中心擲向警員,警員擋的擋、避的避,終於到達門口。
拆除鐵閘後,負責「傳送」的警員四人一組,每邊兩個排成一條人龍,將從羈留中心拉出來的人,如傳送帶般,傳到一處空地,由警員看管。
三時十分,主要入口清理完畢。
雖然消防車可以接近現場,但由於時間拖延,部分營房的火勢已不受控制,再加上船民不斷襲擊滅火的消防員,令滅火工作倍加困難。
「鎮壓!」陳警司知道情況危急,向部隊下「鎮壓」命令,所謂「鎮壓」是以適當武力,在最短時間內令對方喪失扺抗能力。
歐陽煒鈞與阿文換上全身防暴裝備,由所屬的小隊長帶領,進入羈留中心。
「我們的任務是奪回『第四區』,其他各區的事,有其他同事負責。」小隊長對隊員說:「要盡快到達『第四區』,我們面對的是兇殘的船民,大家要小心!」
「第四區」位於羈留中心較後位置,是前北越營與前南越營的接壤位置,滋事的前北越船民在警方進入羈留中心後,退守到這個位置,是今次的重災區。
「Help me!」受傷的船民用英語向趕往「第四區」的警員求助,但警員由於有要務在身,對擦身而過的求助者亦愛莫能助!
歐陽煒鈞有幾次想停下來,可是「軍令如山」,只得當作沒有聽見,沒有看見。
「唔好搵我!」歐陽煒鈞在心中哀求着:「我幫不到你!」
第四區。
一個殺戮戰場!
「情況危急!大家切勿走失!」小隊長被眼前的景象嚇得呆了,他一面提醒隊員,一面按身上的「緊急掣」。
每個執勤警員的身上都有一個緊急掣,當警員按下緊急掣時,警方控制中心知道這名警員遇到危險,立刻派人前往增援,同時優先處理這名警員的通話。
「第四區叫指揮站!」小隊長見按下緊急掣依然沒有反應,急忙對着通話器說,可是通話器卻沒有回應。
「列隊集合!」小隊長下令,各人於是面向小隊長列隊,當時是小隊長面向第四區,而隊員則背向第四區。
歐陽煒鈞從小隊長的眼中,看到他的恐懼,小隊長面色大變,叫道:「撤退!」
可是,一切已經太遲了,手持武器的船民,已將他們的退路切斷,他們被夾在兩批船民之中,面前一批是殺氣騰騰的前北越船民,背後一批是走投無路的前南越船民,警員被困在第四區。
「隊長!我們怎麼辦?」隊員絕望地問。
「他們要把我們困在這裏,我們只有穩守等候援兵。」小隊長說,可是連他也沒有把握會有援兵來救他們。
「Kill ! Kill !」前北越船民的吶喊令到警員心膽俱裂,對方人多勢眾,要將警員逐個分屍也不是沒有可能。
「Help ! Help !」前南越船民的求救聲,增加了警員的無力感,部分前北越船民衝破警員防綫,當着警員面前,向前南越船民搶掠施暴,可惜警員自身難保,唯一可以做的,是閉着眼不看,掩着耳不聞。
三時三十分,這一小隊警員及一些前南越船民,被前北越船民迫入三個營房入面。
「他們想做甚麼?」歐陽煒鈞驚惶地問阿文。
營房的門關上,從外被人鎖上。
「他們……」阿文不敢再說下去。
三時四十分,警方一隊援兵到來,在滋事船民的人牆中打開了一個缺口,讓被困的警員及船民離開。
「撤退!」小隊長向隊員下達命令。
各人慌忙向被打開的缺口衝去,也理不得被滋事船民拳打腳踢,各人心中共同的念頭,是如何逃出險境。
由於警員無心戀戰,加上人數強弱懸殊,被打開的缺口,很快又合攏起來。
歐陽煒鈞踢着一名船民屍體,跌倒地上,就因為這一跌,令他無法在人牆合攏之前逃到安全地方。
當歐陽煒鈞站起來企圖逃走的時候,他的雙手及雙腳都被滋事船民抓住,由於手腳被捉住,而他又奮力向前走,令到他的身體成了一個「弓」型。
「唔好搵我!」歐陽煒鈞慘叫,但他的身體已被四個船民高高舉起,抬到一個營房入面。
營房入面滿是被驅趕到來的前南越船民,他們有些受了傷,有些則被嚇呆了,之後,營房的門關上,從外被人鎖上。
滋事船民將船民營鎖上後,在營房四周淋上易燃液體縱火焚燒。
用鐵皮搭建的營房,很快就成為一個熱窩,等候被烤熟的滋味,可以令到一個正常人瘋狂,當一個人瘋狂了之後,甚麼事也會做得出來。
歐陽煒鈞在精神科醫生催眠下,說出當時情況。
「營房內最初人聲嘈雜,由於說的是越南話,我不知道他們在說甚麼。」
「有一名相信是船民首領的男子,邊說邊用手向我指來,其他船民則向我望來,我當時十分害怕,不知他們想將我怎樣,我的腦海中只有四個字,就是:唔好搵我!」
「營房內的溫度愈來愈熱,汗水把我的制服濕透了,熱得我想將皮膚也脫下。」
「當我想脫下身上的裝備時,那些船民立刻制止我,並有好幾十人向我靠攏,把我圍在他們的中間,我不知他們想把我怎樣,我只有坐以待斃。」
「在一聲暴喝聲之後,整個營房除了火聲之外,就只有撞擊聲及慘叫聲。」
「我伸頭往外看,想知道究竟發生甚麼事。」
「我真後悔這樣做……」
歐陽煒鈞一聲慘叫之後,昏了過去,精神科醫生知道,當時的景象超出歐陽煒鈞的忍受能力,人體的「保護裝置」令到他不能記起當時情況。
不過,如果不能在歐陽煒鈞腦海深處消除這段記憶,歐陽煒鈞終身都會被這段記憶控制,不但無法過正常生活,而且會逼他走上絕路。
為了解營房內發生的事,精神科醫生請求「通靈特警」協助。
「通靈特警」的「佛爺」(加入警隊前是一名年輕得道高僧,雖然被稱呼為「佛爺」,但年紀只有三十三歲)在歐陽煒鈞的頸上掛了一串水晶佛珠,佛珠發出的七彩光芒,令歐陽煒鈞一臉詳和。
「我看到十多名船民,用他們的血肉之軀去撞擊燒得通紅的營房鐵皮。」
「當他們的身體接觸到鐵皮時,身上的肌肉被鐵板灼得滋滋作響,當他們掉下來時,身上的皮肉已被燒焦,痛苦得在地上打滾!」
「那名船民首領,紅着眼用刀將痛苦掙扎的船民殺死,另外的人就抬着這具屍體衝向燒得通紅的鐵皮。」
「這種事前前後後重複了十多遍,他們終於在營房的鐵皮撞出一個洞來,一個人形的洞。」
「首領原本打算用部分船民的血肉之軀,弄出一個缺口,好讓其他船民從缺口逃生,可是,他估計不到,原來營外已燒至一片火海,火舌從缺口中噴入來,首當其衝的幾名船民,立刻成了火人。」
「我嗅到陣陣焦肉的氣味,慘叫聲,之後,我就失去了知覺。」

根據呈交給保安科的資料顯示,當消防員及警員到達「第四區」時,「第四區」的多個鐵皮營房已被火燒至扭曲。
消防員進入鐵皮屋後,他們發現鐵皮屋內有一個「人山」,營內的船民人疊人的堆在一起,在最外層的被燒成焦炭、第二層的嚴重燒傷、第三層的受到不同程度燒傷,每下一層,燒傷的程度就輕微一些。
消防員在「人山」的最底層發現歐陽煒鈞,由於他的外圍有多層人肉保護,加上身上穿保護性較強的防暴裝備,只受到輕微灼傷,但神志不清,陷於昏迷。
報告指出,在今次暴亂事件中,只有二十四人死亡,是「人山」發揮了「保護」作用,難得的是,有船民將自己的生死置諸度外,甘做「人山」的第一層。
(在兩越戰爭中,汽油燃燒彈是最普遍使用的武器,為求在火海中令到骨幹人物可以保存性命,兩越軍民都用「人山」對抗烈焰。)
歐陽煒鈞送院治療後,清醒過來,可是一聽到有關船民營的報導時,他立刻舉止失常,一邊叫:「唔好搵我!」一邊衝出醫院。
醫生認為他的精神有問題,將他轉交青山醫院治療。
經過一連串治療後,歐陽煒鈞離開青山醫院,返回警隊服務,其後因多次舊病復發企圖自殺獲救,之後由警隊轉到市政局的電腦售票處任職,需定期到東區醫院及聯合醫院覆診。
一九九八年五月五日早上六時,歐陽煒鈞大叫一聲:「唔好搵我!」,從彩虹邨銀河樓高處墮下,奄奄一息,送院後終告不治。
歐陽煒鈞在咽下最後一口氣時說了最後一句話:「唔好搵我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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